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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多站在粉絲角度思考。 衝YouTube在線觀看人數

與粉絲相處不能限於自己的看法,多數時間站在粉絲的角度去思考。

不少的主播嘴上說著把粉絲當作“家人”看待,能做到的少之又少,一開播就要禮物,聊天不回,點歌不唱,這樣做終究是曇花一現,都不是長遠的做法。灌Instagram在線觀看人數

李碧華:蒸發  心里醫生靜靜聆聽躺在他跟前的男人,描述“親眼目睹”的怪異現象。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猶有余悸:“就是一覺醒來,它,忽然不見了。”  某日,男人清晨起來,準備去interview。這回面試胸有成竹,政府部門早就虛位以待,一切只是程序上需要而已。  男人是本屆香港大學一級榮譽畢業生。他將是位優秀的心理醫生——可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轉變,令他墮入深淵。  他住在風景優美的近郊,三層樓房的頂層,推窗外望,剛好是個水深約兩三米的湖泊,面積頗大,時有水鳥棲息覓食,一片祥和,與世無爭。  他是人中之鳳,家境富裕,出身及背景都沒話說了。女朋友念新聞系,比他低一屆。在電視臺實習,累了,特別愛在他窗前湖畔欣賞黃昏日落景色。  男人道:  “我還以為自己眼花,看不真切,但那湖泊真的消失掉,湖水點滴不剩,像昨晚拔掉了塞子的浴缸,水全流走,最后連塞子也不見了。”  眼前只是一個干涸的巨坑。  男人傷心地望著這殘局,他不明白:  “為甚么我天天見著,實實在在的一樣東西,忽然人間蒸發?”  心理醫生順從他的思維,問:  “之前有無半點不尋常的狀況?”  “沒有。是一夜之間的事。”  “唔。”醫生沉吟,“比如水位開始下降,發生災難,有工程進行,維修……之類?”  男人想了又想:  “天然湖泊,哪有工程?而且保護環境為重,誰會蓄意破壞?”  “近日可有暴風雨?”  “……上星期二或星期三下過一場豪雨。”  醫生釋然:  “哦,假如湖底是常年被侵蝕的石灰巖,或早已被沖擊得漏洞處處,那么一場豪雨,便如負重的駱駝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全然崩潰也說不定。”  醫生很滿意自己的推斷:  “一旦穿洞,破裂,湖水迅速自該處流干,滲入地底,再無覓處。只剩下一個深坑吧。”  一個沒有水的湖泊,也就沒資格被稱為“湖泊”了。  “醫生,”男人無奈地訴說,“這是天文地理的常識,我怎會沒想過?”  “那有甚么問題?”  “事情并非如此簡單!”  心理醫生若無其事地望著病人,裝作閑話家常:  “最近睡得好嗎?都做些甚么夢?”  “我不是做夢!”男人生氣了,“我是親身做了歷史見證,那明明存在了千百年的東西,人間蒸發掉。”  男人正視心理醫生:  “師兄,我也是同門、本行,我也跟你一樣,是位心理醫生,有沒有毛病我怎么會不清楚?我找你來訴說,只不過更希望確認我說的不是一個‘夢’,而是‘事實’!”  “你還有其它發現嗎?”  “當然!”  “還有些甚么,是無緣無故地人間蒸發掉的呢?”  “是——”男人喉頭用力一咽,道:“人。”  男人開始有點恐慌,有點顫抖,他坐起來,抓住醫生的手。“請你相信我,我怕!”  他發現,四下有些人不見了——  他去拜訪他的教授,送上花籃和水果作為畢業生的致意,但教授不見了。  聲譽超卓為民請命的醫生,不見了。只剩聽診的器具和未開完的藥方。  一些本來在電臺、電視上洪鐘一樣的聲音,忽然噤若寒蟬,或遭中止合約,或退出江湖,就如嚴冬早至。  還有認識不認識的人,一個一個,下落不明。  還在吃飯的,桌上只剩碗筷。坐在沙發上休息的,只剩下個凹陷帶余溫的空位。人呢?睡在床上、走在路上、上香致祭、給朋友寫信、看電影、通著電話、著作一本書、唱著歌……三十秒之內,就蒸發了,半點風聲也沒有。  之后,亦失去聯絡,再無消息,沒法解釋。  他的女朋友,也是一下子就不來了,遍尋不獲。如果一個人變心,必有先兆,但蒸發,像溶入空氣中。  男人掩面痛哭哀號:  “財富、體溫、聲音、文字……所有人和物,隨那個美麗的湖泊不見了。”  心理醫生覺得男人不但有妄想癥,還嚴重抑郁,精神分裂。  “不會的。”他安慰他:“我不是活生生在你面前嗎?”  “活生生的人,他體內某些東西也在不動聲色地蒸發掉了。”男人憤怒,“你還沒發覺嗎?虧你還是優秀的專業人士,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你本身也有病!”  醫生不悅,但按捺著:  “好,你告訴我,一個好好的人,體內有些甚么東西能夠無端蒸發如此怪異?”  男人冷冷道:  “太多了——骨氣啦、尊嚴啦、硬的膝蓋啦、軟的良心啦、挺直的脊梁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義無反顧的方向感啦……還有安全和自由!”  醫生微笑:  “——世上怎么會有這些東西?”  “甚么?”  “你把手伸出來,抓一些給我看。”  男人狐疑地,受催眠的,把手身在空中。  “你抓。”  男人的手指東抓西抓左抓右抓,企圖抓住一些甚么……  “醫生醫生!”他驀地驚駭叫嚷,“我的手……我的手也蒸發掉了!我的手忽然不見了!醫生,救我!”  根據“物質不滅定律”,不可能有“人間蒸發”這回事。  男人被送進精(www.lz13.cn)神病院。  在該處,不管你是何種原因被關,不管你正常或不正常,有病或無病,天天會被迫服用一式一樣的精神病藥物,接受一式一樣的療程,即使身體不適應,健康受影響,所有人,病歷表上都是“瘋子”。  漸漸,里頭關的真的變成瘋子了。  至于那個湖泊——  我們幾乎忘了主角。那個美麗的一夜之間不見了的湖泊,怎么會蒸發?它仍在,它就是精神病院中一個碩大無朋的浴池,瘋子們天天跳進去泡澡。像三歲小孩一樣的天真快樂無憂。  ——只在短短的辰光里,他們明白:世上曾經有過這么一個湖泊。 李碧華作品_李碧華散文精選 李碧華:八十七神仙壁 李碧華:桑拿分頁:123

周作人:水里的東西  --草木蟲魚之五  我是在水鄉生長的,所以對于水未免有點情分。學者們說,人類曾經做過水族,小兒喜歡弄水,便是這個緣故。我的原因大約沒有這樣遠,恐怕這只是一種習慣罷了。  水,有什么可愛呢?這件事是說來話長,而且我也有點兒說不上來。我現在所想說的單是水里的東西。水里有魚蝦,螺蚌,英白,菱角,都是值得記憶的,只是沒有這些工夫來--紀錄下來,經了好幾天的考慮,決心將動植物暫且除外。--那么,是不是想來談水底里的礦物類么?不,決不。我所想說的,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它是哪一類,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死的還是活的,它是這么一種奇怪的東西。  我們鄉間稱它作Chosychiu,寫出字來就是“河水鬼”。它是溺死的人的鬼魂。既然是五傷之一,--五傷大約是水、火、刀、繩、毒罷,但我記得又有虎傷似乎在內,有點弄不清楚了,總之水死是其一,這是無可疑的,所以它照例應“討替代”。聽說吊死鬼時常騙人從圓窗伸出頭去,看外面的美景,(還是美人?)倘若這人該死,頭一伸時可就上了當,再也縮不回來了。河水鬼的法門也就差不多是這一類,它每幻化為種種物件,浮在岸邊,人如伸手想去撈取,便會被拉下去,雖然看來似乎是他自己鉆下去的。假如吊死鬼是以色迷,那么河水鬼可以說是以利誘了。它平常喜歡變什么東西,我沒有打聽清楚,我所記得的只是說變“花棒槐”,這是一種玩具,我在幾時聽見所以特別留意,至于所以變這玩具的用意,或者是專以引誘小兒亦未可知。但有時候它也用武力,往往有鄉人游泳,忽然沉了下去,這些人都是像蛤蟆一樣地“識水”的,論理決不會失足,所以這顯然是河水鬼的勾當,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腳筋拘攣或心臟麻痹之故。  照例,死于非命的應該超度,大約總是念經拜仟之類,最好自然是“翻九樓”,不過翻的人如不高妙,從七七四十九張桌子上跌了下來的時候,那便別樣地死于非命,又非另行超度不可了。翻九樓或拜仟之后,鬼魂理應已經得度,不必再討替代了,但為防萬一危險計,在出事地點再立一石幢,上面刻南無阿彌陀佛六字,或者也有刻別的文甸的罷,我卻記不起來了。在鄉下走路,突然遇見這樣的石幢,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特別是在傍晚,獨自走到渡頭,正要下四方的渡船親自拉船索渡過去的時候。  話雖如此,此時也只是毛骨略略有點聳然,對于河水鬼卻壓根兒沒有什么怕,而且還簡直有點兒可以說是親近之感。水鄉的住民對于別的死或者一樣地怕,但是淹死似乎是例外,實在怕也怕不得許多,俗語云,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如住水鄉而怕水,那么只好骰到山上去,雖然那里又有別的東西等著,老虎、馬熊。我在大風暴中渡過幾口大樹港,坐在二尺寬的小船內在自鵝似的浪上亂滾,轉眼就可以沉到底去,可是像烈士那樣從容地坐著,實在覺得比大元帥時代在北京還要不感到恐怖。還有一層,河水鬼的樣子也很有點愛嬌。普通的鬼保存它死時的形狀,譬如虎傷鬼之一定大聲喊阿晴,被殺者之必用一只手提了它自己的六斤四兩的頭之類,唯獨河水鬼則不然,無論老的小的村的俊的,一掉到水里去就都變成一個樣子,據說是身體矮小,很像是一個小孩子,平常三二成群,在岸上柳樹下“頓銅錢”,正如街頭的野孩子一樣,一被驚動便跳下水去,有如一群青蛙,只有這個不同,青蛙跳時“不東”的有水響,有波紋,它們沒有。為什么老年的河水鬼也喜歡攤錢之戲呢?這個,鄉下懂事的老輩沒有說明給我聽過,我也沒有本領自己去找到說明。  我在這里便聯想到了在日本的它的同類。在那邊稱作“河童”,讀如cappa,說是Kawawappa之略,意思即是川童二字,仿佛芥川龍之介有過這樣名字的一部小說,中國有人譯為“河伯”,似乎不大妥帖。這與河水鬼有一個極大的不同,因為河童是一種生物,近于人魚或海和尚。它與河水鬼相同要拉人下水,但也喜歡拉馬,喜歡和人角力。它的形狀大概如猿猴,色青黑,手足如鴨掌,頭頂下凹如碟子,碟中有水時其力無敵,水涸則軟弱無力,頂際有毛發一圈,狀如前劉海,日本兒童有蓄此種發者至今稱作河童發云。柳田國男在《山島民譚集》(1914)中有一篇“河童駒引”的研究,岡田建文的《動物界靈異志》(1927)第三章也是講河童的,他相信河童是實有的動物,引《幽明錄》云,“水蝹一名蝹童,一名水精,裸形人身,長三五升,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唇皆具,頭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尺,只得水勇猛,失水則無勇力,”以為就是日本的河童。關于這個問題我們無從考證,但想到河水鬼特別不像別的鬼的形狀,卻一律地狀如小兒,仿佛也另有意義,即使與日本河童的迷信沒有什么關系(www.lz13.cn),或者也有水中怪物的分子混在里邊,未必純粹是關于鬼的迷信了罷。  十八世紀的人寫文章,末后常加上一個尾巴,說明寓意,現在覺得也有這個必要,所以添寫幾句在這里。人家要懷疑,即使如何有閑,何至于談到河水鬼去呢?是的,河水鬼大可不談,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這信仰的人卻是值得注意的。我們平常只會夢想,所見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獄,但總不大愿意來望一望這凡俗的人世,看這上邊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社會人類學與民俗學是這一角落的明燈,不過在中國自然還不發達,也還不知道將來會不會發達。我愿意使河水鬼來做個先鋒,引起大家對于這方面的調查與研究之興趣。我想恐怕喜歡頓銅錢的小鬼沒有這樣力量,我自己又不能做研究考證的文章,便寫了這樣一篇閑話,要想去拋磚引玉實在有點慚愧。但總之關于這方面是“佇候明教”。  十九年五月 周作人作品__周作人散文集 周作人:夢想之一 周作人:北京的茶食分頁:123

遲子建:逝川  大約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種被當地人稱為“淚魚”的魚就從逝川上游哭著下來了。  此時的漁民還沒有從漁汛帶給他們的疲乏和興奮中解脫出來,但只要感覺到入冬的第一場雪要來了,他們就是再累也要準備捕魚工具,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打上幾條淚魚,才算對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獲。  淚魚是逝州獨有的一種魚。身體呈扁圓形,紅色的鰭,藍色的鱗片。每年只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后才出現,它們到來時整條逝川便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這種魚被捕上來時雙眼總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淚珠,暗紅的尾輕輕擺動,藍幽幽的鱗片泛出馬蘭花色的光澤,柔軟的鰓風箱一樣呼嗒呼嗒地翕動。漁婦們這時候就趕緊把丈夫捕到的淚魚放到碩大的木盆中,安慰它們,一遍遍祈禱般地說著: “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從逝川被打撈上來的淚魚果然就不哭了,它們在岸上的木盆中游來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溫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聽逝川在初冬時節的悲涼之聲,那么只有打撈淚魚了。  淚魚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從上游下來,所以漁民們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黃色的,遠遠看去像是一只只金碗在閃閃發光。這一帶的漁婦大都有著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單眼皮,肥肥的嘴唇。她們走路時發出咚咚的響聲,有極強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驚人。漁婦們喜歡包著藏青色或銀灰色的頭巾,無論長幼,都一律梳著發髻。她們在逝川岸邊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壯的黑樺樹。  逝川的源頭在哪里漁民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從極北的地方來。它的河道并不寬闊,水平如鏡,即使盛夏的暴雨時節也不呈現波濤洶涌的氣象,只不過裊裊的水霧不絕如縷地從河面向兩岸的林帶蔓延,想必逝川的水應該是極深的吧。  當晚秋的風在林間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樹葉時,敏感的老漁婦吉喜就把捕撈淚魚的工具準備好了。吉喜七十八歲了,干瘦而駝背,喜歡吃風干的漿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語。如果你乘著小船從逝川的上游經過這個叫阿甲的小漁村,想喝一碗噴香的茶,就請到吉喜家去吧。她還常年備著男人喜歡抽的煙葉,幾桿銅質的煙鍋齊刷刷地橫躺在柜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認識吉喜并不困難。在阿甲,你走在充滿新鮮魚腥氣的土路上,突然看見一個豐腴挺拔有著高高鼻梁和鮮艷嘴唇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輕時的吉喜,時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發髻高綰,明眸皓齒,夏天總是穿著曳地的灰布長裙,吃起生魚來是那么惹人喜愛。那時的漁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飯不思的,就要想著看看吉喜吃生魚時的表情。吉喜光銳的牙齒嚼著雪亮的鱗片和嫩白的魚肉,發出奇妙的音樂聲,害病的漁民就有了吃東西的欲望。而現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漁村,你看哪一個駝背的老漁婦在突然抬頭的一瞬眼睛里迸射出雪亮的魚鱗般的光芒,那個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從凌晨五時悄然來臨的。吉喜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暗自說了不少上帝的壞話。正罵著,她聽見窗欞發出刮魚鱗一樣的嚓嚓的響聲。不用說,雪花來了,淚魚也就要從逝川經過了。吉喜覺得冷,加上一陣拼命的咳嗽,她的黨全被驚醒了。她穿衣下炕,將火爐引著,用鐵質托架烤上兩個土豆,然后就點起油燈,檢查捕淚魚的網是否還有漏洞。她將網的一端拴在火墻的釘子上,另一側固定在門把手上,從門到火墻就有一幅十幾米長的魚網像疏朗的霧氣一樣飄浮著。銀白的網絲在油燈勃然跳花的時候呈現出琥珀色,吉喜就仿佛聞到了樹脂的香氣。網是吉喜親手織成的,網眼還是那么勻稱,雖然她使用木梭時手指不那么靈活了。在阿甲,大概沒有人家沒有使過吉喜織的網。她年輕的時候,年輕力壯的漁民們從逝川進城回來總是帶回一團團雪白的絲線,讓她織各種型號的網,當然也給她帶一些頭巾、首飾、紐扣之類的飾物。吉喜那時很樂意讓男人們看她織網。她在火爆的太陽下織,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織,有時織著織著就睡在魚網旁了,網雪亮地環繞著她,猶如網著一條美人魚。  吉喜將蒼老的手指伸向網眼,又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么,接著去看烤土豆熟了幾成,然后又燒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畢時,天猶猶豫豫地亮了。從灰蒙蒙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見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澤。吉喜的木屋就面對著逝川,河對岸的林帶一片蒼茫。肯定不會有鳥的蹤跡了。吉喜看了會兒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噥了一句什么,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來人是胡會的孫子胡刀。胡刀懷中擁著一包茶和一包干棗,大約因為心急沒戴棉帽.頭發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像是頂著一張雪白的面餅,而他的兩只耳朵被凍得跟山植一樣鮮艷。胡刀懊喪地連連說:“吉喜大媽,這可怎么好,這小東西真不會挑日子,愛蓮說感覺身體不對了,挺不過今天了,唉,淚魚也要來了,這可怎么好,多么不是時候……”  吉喜把茶和干棗收到柜頂,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胡刀。男人第一次當爸爸時都是這么慌亂不堪的。吉喜喜歡這種慌亂的神態。  “要是淚魚下來時她還生不下來,吉喜大媽,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淚魚,唉,真的不是時候。還差半個月呢,這孩子和淚魚爭什么呢……”胡刀垂手站在門前翻來覆去地說著,并且不時地朝窗外看著。窗外能有什么?除了雪還是雪。  在阿甲漁村有一種傳說,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戶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么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當然這里沒有人遭災,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獲的。淚魚不同于其它魚類,它被網掛上時百分之百都活著,大約都是一斤重左右,體態勻稱玲瓏。將這些藍幽幽的魚投入注滿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時再將它們放回逝川,它們再次入水時便不再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了。  有誰見過這樣奇異的魚呢?  吉喜打發胡刀回家去燒一鍋熱水。她吃了個土豆,喝了碗熱茶,把捕魚工具一一歸置好,關好火爐的門,戴上銀灰色的頭巾便出門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漁村在雪中顯得規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顆顆被糖腌制的蜜棗一樣。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顯得那么消瘦,她似乎能感覺到淚魚到來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顫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會,他就被葬在逝川對岸的松樹林中。這個可憐的老漁民在七十歲那年成了黑熊的犧牲品。年輕時的胡會能騎善射,圍剿龜魚最有經驗。別看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卻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時的吉喜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胡會那時常常到吉喜這兒來討煙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會幫忙張羅蓋起來的。那時的吉喜有個天真的想法,認定百里挑一的她會成為胡會的妻子然而胡會卻娶了毫無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會結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魚,她看見迎親的隊伍過來了,看見了胡會胸前戴著的愚蠢的紅花,吉喜便將木盆中滿漾著魚鱗的腥水兜頭朝他澆去,并且發出快意的笑聲。胡會歉意地沖吉喜笑笑,滿身腥氣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條花紋點點的狗魚,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胡會曾在某一年捕淚魚的時候告訴吉喜他沒有娶她的原因。胡會說:“你太能了,你什么都會,你能挑起門戶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  吉喜恨恨地說:“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  吉喜想,一個漁婦如果不會捕魚、制干菜、曬魚干、釀酒、織網,而只是會生孩子,那又有什么可愛呢?吉喜的這種想法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在阿甲,男人們都欣賞她,都喜歡喝她釀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煙葉,喜歡看她吃生魚時生機勃勃的表情,喜歡她那一口與眾不同的白牙,但沒有一個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蒼老,兩岸的樹林卻愈發蓊郁了。  吉喜過了中年特別喜歡唱歌。她站在逝川岸邊刳生魚時要唱,在秋季進山采蘑菇時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頂晾制干菜時要唱,在傍晚給家禽喂食時也要唱。吉喜的歌聲像炊煙一樣在阿甲漁村四處彌漫,男人們聽到她的歌聲就像是聽到了淚魚的哭聲一樣心如刀絞。他們每逢吉喜唱歌的時候就來朝她討煙吃,并且親切地一遍遍地叫著“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煙末,將煙鍋擦得更加亮堂,銅和木紋都顯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歡聽男人們喚她“吉喜吉喜”的聲音,那時她就顯出小鳥依人的可人神態。然而吃完她煙的男人大都拍拍腳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給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里斑斑駁駁的樹影。吉喜過了四十歲就不再歌唱了,她開始沉靜地迎接她頭上出現的第一根白發,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為女人們接生,她是多么羨慕分娩者有那極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為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為她剛剛說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濕濕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么感覺不對的地方。胡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墻角戳冰眼的鐵釬子碰倒了,發出“當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刀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刀了:“你這么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么會接生,我怎么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么送進去的,就怎么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刀這才領會他在這里給產婦增加精神負擔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著,十分可笑可愛。  胡刀家正廳的北墻上掛著胡會的一張畫像。胡會歪戴著一頂黑氈帽,叼著一桿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后合。胡會從城里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會背著一個皮兜,手中拿著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么,胡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會。她當時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誰這么糟踐你?”  胡會說:“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在老眼昏花地看著這幅畫像,看著年輕的胡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后了。產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后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戶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著。  胡刀站在院子的豬圈里給豬續干草。有些干草屑被風雪給卷起來,像一群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干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發上落著干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地沉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會從逝川的上游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只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只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只搖著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吉喜笑著將她體味到的類似螞蟻、青蛙、叭兒狗的三種不同形象說與胡會。胡會也笑了,現出很滿意的神態,然后甩給吉喜一條剛打上來的細鱗魚,看著她一點點地吃掉。吉喜進了屋,在昏暗的室內給胡會準備茶食。胡會突然攔腰抱住了吉喜,將嘴唇貼到吉喜滿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發出逝川獨有的氣息,胡會長久地吸吮著這氣息。  “我遠遠走來時是個啥形象?”胡會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螞蟻。”吉喜氣喘吁吁地說。  “快到近前呢?”胡會將吉喜的腰摟得更緊。  “青蛙。”吉喜輕聲說。  “到了你面前呢?”胡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搖著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說著抖了一下身子,因為頭上的干草屑落到脖頸里令她發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著你時呢?”胡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撩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么也沒說,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么。而當胡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著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這時是只吃人的老虎。”  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濕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里洋溢著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喂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煙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著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  “唉,你是多么像一只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么,這才來到產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婦從毯子下伸出一只濕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著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產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產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在這么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產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么嬌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產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并且口口聲聲罵著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刀,你怎么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轉暗了,胡刀已經給豬續完了干草,正把劈好的干柴攏成一捆,預備著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著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桿映襯著,就像是溫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色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著,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干爽的葦席已經潮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里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 “別傷著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產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產婦挪了一下腿說:“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產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為什么要哭,為什么有著藍色的鱗片,為什么在初雪之后才出現,可爸媽什么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么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產婦又一次呻吟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水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占據著各個水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里的水早已準備好了,漁婦們包著灰色或藍色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著銀白的樹掛,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著河水、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已經從逝川上游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仿佛萬千只小船從上游下來了,仿佛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涌來了,仿佛所有樂器奏出的最感傷的曲調匯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使阿甲漁村的人沉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著尾巴,眼里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色,而她包著的頭巾則成為蒼藍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夜越來越深了,胡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抽空跑回家里,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著一雙大眼呆呆地望著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媽,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刀說。  “你守她有什么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說。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準——”胡刀吞吞吐吐地說,“沒準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挺不過今夜,十二點前準生。”吉喜說。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換上一根新蠟燭,給產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產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午夜十一時許,產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吟著,最后便大聲叫喚。見到胡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刀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她擎著它站在產婦身旁。羊水破裂之后,吉喜終于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熟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露出來,這顆成熟的果實呈現著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產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么嬌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  那顆猩紅的果實終于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彌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沉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產婦呼吸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熟的果實微微顯露出來。產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沖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著:“胡刀胡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兒女雙全了!”  胡刀興奮得像只采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像看著一位功臣。產婦終于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鮮血點點的濕潤的葦席上,為能順利給胡家添丁進口而感到愉悅。  “吉喜大媽,興許還來得及,您快去逝川吧。”產婦疲乏地說。  吉喜將滿是血污的手洗凈,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包上頭巾走出胡家。路過廳堂,本想再看一眼墻上胡會的那張洋相百出的畫像,不料墻上什么畫像也沒有,只有一個木葫蘆和兩把木梭吊在那兒。吉喜吃驚不小,她剛才見到的難道是胡會的鬼魂?吉喜詫異地來到院子,空氣新鮮得仿佛多給她加了一葉肺,她覺得舒暢極了。胡刀正在燒著什么,一簇火焰活躍地跳動著。  “你在燒什么?”吉喜問。  胡刀說:“俺爺爺的畫像。他活著時說過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孫子,就由他的畫像來看。要是重孫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掛在墻上了。”  吉喜看著那簇漸漸熄滅的火焰凄涼地想:“胡會,你果然看到重孫子了。不過這胡家的血脈不是由吉喜傳播下來的。”  胡刀又說:“俺爺爺說人只能管一兩代人的事,超不過四代。過了四代,老人就會被孩子們當成怪物,所以他說要在這時毀了他的畫像,不讓人記得他。”  火焰燒化了一片雪地,它終于收縮了、泯滅了。借著屋子里反映出的燭光,雪地是檸檬色的。吉喜聽著逝川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嗚咽聲,不禁淚滾雙頰。她再也咬不動生魚了,那有質感的鱗片當年在她的齒問是怎樣發出暢快的叫聲啊。她的牙齒可怕地脫落了,牙床不再是鮮紅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曠日持久被煙熏火燎的老墻。她的頭發稀疏而且斑白,極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這么流著淚回到她的木屋,她將魚網搭在蒼老的肩頭,手里提著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瓏剔透,許多漁婦站在盛著淚魚的木盆前朝吉喜張望。沒有那種悲哀之聲從水面飄溢而出了,逝川顯得那么寧靜,對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黃金鋪在地上。吉喜將同下到江里,又艱難地給木盆注上水,然后呆呆地站在岸邊等待淚魚上網。子夜之后的黑暗并不漫長,吉喜聽見她的身后有許多人走來走去。她想著當年她澆到胡會身上的那盆刳魚水,那時她什么也不怕,她太有力氣了。一個人沒有了力氣是多么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將頭巾的邊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開始起第一片網。網從水面上刷刷地走過,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使她的心一陣陣下沉。一條淚魚也沒捕到,是個空網,蒼白的網攤在岸邊的白雪上,和雪融為一體。吉喜毫不氣餒,總會有一條淚魚撞入她的網的,她不相信自己會兩手空空離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曙色已經微微呈現的時候,吉喜開始起第二片網。她小心翼翼地拉著第二片網上岸,感覺那網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著,心想至少有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嵌在網眼里。她一心一意地收著網,被收上來的網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么也沒看見。當網的端頭垂頭喪氣地輕輕顯露時,吉喜驀然醒悟她拉上來的又是一片空網。她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么,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為什么感覺網沉甸甸的,卻一無所獲呢?最后她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力氣不比從前了,起同時網就顯得沉重了。  天色漸漸地明了,篝火無聲地熄滅了。逝川對岸的山赫然顯露,許多漁民開始將捕到的淚魚放回逝川了。吉喜聽見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淚魚入水時的聲音。淚魚紛紛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仿佛看見了它們那藍色的脊背和紅色的鰭,它們的尾靈巧地擺動著,游得那樣快。它們從逝川的上游來,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淚魚是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幾百倍的身子,卻能歲歲年年地暢游整條逝川。而人卻只能守著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為它岸邊的墳冢,聽它的(www.lz13.cn)水聲,依然望著它。  吉喜的嗓音嘶啞了,她很想在逝川岸邊唱上一段歌謠,可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會發聲了。兩片空網攤在一起,晨光溫存地愛撫著它們,使每一個網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澤。  放完淚魚的漁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他們帶著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帶著木盆和漁網,而溫暖的篝火灰燼里則留有狗活潑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來,將兩片魚網攏在一起,站在空蕩蕩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個木盆。她艱難地靠近木盆,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木盆的清水里竟游著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它們那么悠閑地舞蹈著,吉喜的眼淚不由彌漫下來了。她抬頭望了望那些回到漁村的漁民和漁婦,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們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在天際,使阿甲漁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搖晃了一下,她很想贊美一句上帝,可說出的仍是詛咒的話。  吉喜用盡力氣將木盆拖向岸邊。她跪伏在岸邊,喘著粗氣,用瘦骨嶙峋的手將一條條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這最后一批淚魚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遲子建作品_遲子建散文 遲子建:傷懷之美 遲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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